劉維開:《陳布雷日記》導讀

【人物】《陳布雷日記》導讀

劉維開 / 國立政治大學歷史學系兼任教授

陳布雷(1890年11月15日-1948年11月13日),浙江慈谿人,原名訓恩,字彥及,筆名布雷、畏壘。早年為記者,之後從政,歷任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侍從室第二處主任、國防最高委員會副秘書長、中國國民黨中央政治委員會秘書長等職,是蔣中正在大陸時期最倚重的幕僚,信任之專,難有相比者。從政日記,開始於1935年3月1日,終止於1948年11月11日逝世前夕,前後十三年又八個月。事實上,在此之前亦有日記,1935年10月12日,陳氏曾「整理舊箧,得民國十一年之舊日記三冊,重讀一過,頗多可回味之處。」然這部份的日記至今並未得見,僅能於其《回憶錄》了解一二。

關於《陳布雷從政日記》的流傳經過,陳氏八弟陳叔同應《傳記文學》社長劉紹唐之邀,撰〈關於陳布雷日記及其他〉(《傳記文學》第55卷第5期,1989年11月)一文說明。根據陳叔同的記述,陳布雷逝世後,家屬曾將其於1936年及1940年所撰寫之《回憶錄》,即出生至五十歲止之求學與工作經歷,以原始親筆墨蹟於1949年初出版。「不久時局危殆,政府各機關紛紛撤離大陸,正當上海行將淪陷之際,又匆匆將布雷先生自民國二十四年一月起至三十七年十一月十二日其逝世前夕止的親筆日記,全部以拍照縮製卅五米厘微膠卷,裝置小盒,由大陸帶出,分藏於美、臺各家人手中;而日記原稿數十冊,仍留置上海無法運走。」「日記原稿,為毛筆字書寫之十行紙簿本,整十三年之日記,多達數十冊,約五百七十萬字。經製作微膠卷,重僅三百公克,雖當時製作微膠卷技術,遠不如今日,但能安全攜出布雷先生日記於自由地區,實為一大幸事。」日記膠卷攜出後,陳氏家屬一直未作任何處理,至1961年間,臺北方面家屬考慮日記閱讀方便,並能妥善保存,認為似宜設法排印,乃先將每一膠片沖印為5乘7英吋照片,達可直接目視閱讀之程度,以利排版,復由陳布雷六弟陳訓悆於《香港時報》社長任內,在香港排印三十部,每部五冊。

陳布雷日記之排印本,起自1935年3月1日。先是陳氏於1934年5月受蔣中正延攬,任軍事委員會委員長南昌行營設計委員會主任。1935年2月,蔣氏修改侍從室組織,分設一、二兩處,以陳氏為侍從室第二處主任兼第五組組長。3月1日,軍事委員會委員長武昌行營成立,陳氏參加成立典禮,並於是日起始為日記,謂:「自三月起始為日記,自是日日為之,未嘗中輟焉」。日記結束於1948年11月11日,為逝世前二日,時任中國國民黨中央政治委員會秘書長。因日記所涉時間,為陳氏從事政務階段,家屬乃將其題名為「陳布雷先生從政日記」。復以「布雷先生從事黨政工作數十年,雖無顯赫官位,但大部時間,均為輔佐決策當局,暨任總裁文字之役,其內容多涉當時決策及中樞官員,我家人亦深知布雷先生日記之發表殊非所宜」(陳叔同文),因此於題名加「稿樣」兩字,為「陳布雷先生從政日記稿樣」,表示僅為樣書並非正式出版品,由居住在大陸以外地區之家屬各自保存,作為紀念。2016年1月,美國史丹福大學胡佛檔案館宣布由陳布雷侄兒陳迪捐贈的陳布雷日記將完整對外公開。陳迪為陳訓悆長子,因陳布雷日記原件目前藏在南京的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該日記應為當年排印《陳布雷先生從政日記稿樣》之依據。

《陳布雷先生從政日記稿樣》完成後,並未對外界透露,僅由陳訓悆檢送一套呈報蔣中正鑒核。至1988年2月,南京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出版的《民國檔案》刊登〈陳布雷日記選-1936年1月-2月〉,首度揭露陳布雷有日記存世。次(1989)年底,臺北《傳記文學》轉載〈陳布雷日記選-1936年1月-2月〉,同時發表前述陳叔同撰寫之〈關於陳布雷日記及其他〉一文,外界始知除日記外,尚有日記排印本由家屬保管。

對於《民國檔案》及《傳記文學》刊登陳氏日記一事,陳叔同於該文中表示「時至今日,此一四十年前涉及政務黨務之私人日記,早因時移世遷,當事人十九亡故,再無密而不宣之必要」,但為避免日記出現刪節或斷章取義等問題,「亟願布雷先生日記持有人,能儘早主動予以公開發表,以減少其被竄改與造謠欺世之機會」。《傳記文學》社長劉紹唐亦於該文文末「編者按」中,表示:「本刊正試洽此一日記稿本交由本刊連載之可能性」,然似乎未有結果。2002年9月,陳氏長孫陳師孟出任總統府秘書長後,將《陳布雷先生從政日記稿樣》全套五冊捐贈國史館典藏,並同意提供研究者參閱。此後,陳布雷日記排印本正式對外公開,研究者得以參閱,撰寫相關主題。其中東海大學歷史研究所沈建億在呂芳上教授指導下,完成碩士論文《蔣介石的幕僚長:陳布雷與民國政治(1927-1948)》,為日記公開後,第一篇以陳布雷為主題進行研究之學術論文,內容嚴謹,頗受外界好評。

留置在上海之陳布雷日記原稿,據復旦大學歷史文獻學博士鞠北平在其學位論文《陳布雷文獻資料研究──從議政到從政》中敘述,文化大革命時被抄家抄走,後來輾轉流傳到了上海市檔案館。文化大革命結束後,上海市檔案館將日記歸還家屬,家屬復將日記原件捐獻南京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該館於1988年在《民國檔案》第一期上,選刊1936 年1至2月日記的內容,之後未再繼續,原件迄今未對外公開。目前大陸方面有兩個日記版本曾經為研究者運用。一是由陳布雷二子陳過保存之《畏壘室日記》影印件,該件據《陳布雷大傳》作者王泰棟轉述陳過說明,乃因日記原稿委託中國歷史第二檔案館保管,該館依例複印三套給家屬,此為其中一套,共二十九本,自1935年2月至1948年11月11日,缺1941年上半年一本。王泰棟撰寫《陳布雷大傳》、《陳布雷日記解讀──找尋真實的陳布雷》及寧波大學戴光中撰〈從陳布雷日記看其晚年心態〉等,乃依照此版本。一是上海市檔案館之抄寫本,該館將日記原稿歸還陳布雷家屬時,曾經留下了複印本,爾後由複印本衍生出抄寫本。鞠北平撰寫博士論文時所參考陳氏日記,即是其導師、上海市檔案館研究館員馮紹霆提供的抄寫本。抄寫本的內容從1935年3月1日到 1948年6月30日,缺少最後四個半月。

日記是研究歷史人物的重要素材,不僅可以研究傳主一生經歷與思想,同時也可以研究與其相關人物之生平與思想。陳布雷日記每日以敘事性方式記錄,自起床至就寢,整日的工作情況,時間、地點、人物相當明確,內容包括處理公務、會客、出訪、談話等,簡要翔實,1935年、1936年日記並有摘錄各方呈送報告內容,實際上就是他的工作日誌。1935年,陳氏曾隨蔣氏至四川、貴州、雲南等地巡視,對於地方政情及風俗民情多有記錄,可作為抗戰前中央對於西南地區理解之參考。

陳氏亦於日記中記錄其自我檢討或對人事之個人意見,為理解其心態之重要參考。如1935年7月27日,陳氏以長篇文字反省其短處,列出八項缺點,以及四項「急救之道」與應學習對象,曰:「今晨澈底自省余之短處,不一而足,憤世太深而不能逃世,此一病也。自待甚高,而自修不足,此二病也。既否定自身之能力,而求全好勝名心未除此三病也。憤激之餘,流於冷漠,對人對己均提不起熱情,甚至事務頹弛,酬應都廢,而託於淡泊以自解此四病也。對舊友新交,親疏冷暖,往往過當,有時興酣耳熱,則作交淺言深之箴規,無益於人,徒滋背憎此五病也。對於後進祗知獎掖,不知訓練,又不知保持分際之重要,對於部屬,祗知涉以情感,不知繩以紀律,此六病也。對於公務,不知迅速處理,又不能適當支配,遲迴審顧,遂多擱置,此七病也。手頭事務不能隨到輒了,而心頭時常牽憶不已,徒擾神思,益減興趣,此八病也。受病已深,袪之不易。但既不能逃世長往,則悠悠忽忽,如何其可。急救之道宜從簡易入手。一、戒遲眠;二、戒多言;三、勿求全;四、勿擱置太久。(五日一檢查)其在積極方面:安詳豁達,宜學幾分大哥之長處;熱情周至,宜學幾分四弟之長處;處事有條理宜學幾分黎叔之長處;交友處世,不脫不黏,宜學幾分佛海之長處;循此行之,庶寡尤悔乎。」在1935年11月中國國民黨五全大會之後,陳氏深感體力心力交疲,兼以黨政機構改組以後,人事接洽,甚感紛紜,乃向蔣氏請准病假一月,杭州養病。在此期間,陳氏對於自身精神狀況多有檢討,如12月20日記道:「自念數年來所更歷之事,對余之志趣無一脗合、表面上雖強自支持,而實際無一事發於自己之志願。牽於情感,俯仰因人。既不能逃世長往,又不能自伸己意。至于體認事理,則不肯含胡,對於責任又過分重視。體弱志強心嬴力絀。積種種矛盾痛苦之煎迫,自民十六年至今,煩紆抑鬱,無日而舒,瀕於狂者屢矣。每念人生唯狂易之疾為最不幸,故常於疾發之際,強自克制,俾心性得以調和。亦賴友朋相諒,遇繁憂錯亂之時,往往許以休息,然內心痛苦,則與日俱深。頗思就所經歷摹寫心理變遷之階段,詳其曲折,敘其因由,名曰『將狂』,作雜感式之紀述,或亦足供研究心理變態者之參考也。」

陳布雷交遊甚廣,在日記中留下了大量的交往記錄,大體而言,可以分為幾個部分:家人、早年就讀浙江高等學校的同學、任教寧波效實中學之同事、新聞圈友人、侍從室同僚、中央及地方黨政人士等,其中尤以最後兩部分在日記所佔分量最多,有時亦會記下對人的品評或個人感想,頗具參考價值。如1936年10月26日,聞湖北省政府主席楊永泰於前一日在漢口碼頭遇刺身亡,記道:「暢卿為人自負太高,言論行動易開罪於人,一般對之毀譽不一,然其負責之勇,任事之勤,求之近日從政人員中亦不可多得。竟死非命,至足惜也。」陳氏與楊永泰共事頗久,此段評論,當為近身觀察所得,可為理解楊氏行事之參考。再如1936年12月7日,陳氏閱報知黃郛因肝癌病逝,記道:「黃氏智慮周敏,富於肆應之才,然兩次當外交之衝,均蒙惡名以去,病中鬱鬱,聞頗不能自解,竟以隕身,亦時代之犧牲者。」此段記述對於理解黃郛,乃至黃氏與蔣中正關係之變化,提供了若干訊息。

另一方面,陳氏作為蔣中正之重要幕僚,除代擬文稿、參與會議外,日常與蔣氏接觸頻繁,亦常奉指示,就重要決策徵詢黨政相關人士意見,這些過程往往記錄於日記,提供理解蔣氏之側面資料。如1936年5月,陳氏隨侍蔣氏自廬山返京,於九江搭艦至蕪湖,途中與蔣氏作三十分鐘之談話,詳述其對於國事之觀察及自身心理煩悶之由來,蔣氏勸其注意身體,以和而不同為立身之準則,記道:「委員長謂:種種消極悲觀,多由身體衰弱而起,宜節勞攝生,對人對事則仍須保持獨立之見解,以和而不同為立身之準則可耳。」(5月4日)是年9月,成都事件、北海事件相繼發生,中、日兩國緊張情勢升高,蔣氏時在廣州,各方催促其返回南京之電報不斷,陳氏於23日記道:「行政院各部會長昨聯電促委員長歸京,今日孔副院長亦來電請歸京主持,均奉批『閱』字,但對余言:此間事畢,則歸京耳。」復記:「晚餐畢,委員長來侍從室,命予同往散步。旋同至官邸,侍談甚久。見委員長從容鎮定,對國內政治等仍從容處理。略談外交形勢,亦不如京中諸人之憂急無措,但微窺其意,當亦以大計無可諮商為苦。」再如1948年4月,中國國民黨六屆臨時中全會堅持欲推蔣中正為行憲第一任總統候選人,與蔣氏原意不合,6日晚,蔣氏與陳談話一小時餘,談話內容如何,不得而知,但陳氏於次(7)日日記記錄對蔣談話之感想,曰:「追繹委座昨日之談話,知其對中樞散漫情形甚關懷念,然積習相沿,遺因已久,蓋在第四次代表大會時始矣。今日欲圖補救,確非重振綱紀不可。此決非另起爐灶之謂,實應痛下決心,由中樞諸人衷心懺悔,改革制度,改革作風,刷新人事,多用少壯幹部。而任用幹部,則以公誠與能力為第一標準,如此一新耳目,庶克有濟。今日領袖不能再客氣姑息,黨員不能再諉過塞責了事,非一新耳目,不足以使本黨存在,以號召國人。然環顧黨中能自反自訟者寥若晨星,新幹部亦未作適當之培養,念之殊為憂心悄悄也。」4月12日,蔣氏主持總理紀念週講話,內容關係黨紀黨德及對部分國大代表主張修憲之意見,次日《中央日報》僅有六行的篇幅報導。陳氏則於日記記錄蔣講話重點:「注重黨德,遵守黨紀,決不可以私害公,亦不可對外自損黨的信譽。現值非常時期,應知國恥重疊,國難嚴重,切不可議論紛紜,使大會曠日持久,遷延時日。要知拖延大會日期,使吾人不能專心努力於戡亂,正為共產黨所求之不得者。至於憲法未始不可修改,然此次以不修改為宜,即或顧及戡亂時期之臨時需要,亦應以其他方法求變通之道。關於擴大國民大會職權及設置常設委員會,萬不可行。至戡亂完畢時,自可召集第二次大會。」對於探討蔣氏之心態,具有相當參考價值。

陳氏於1948年11月13日去世,1948年為其最後一年日記,而該年亦是中華民國實施憲政的第一年。行憲伊始,對於政府而言,各種問題,紛至沓來,陳氏周旋其間,精神負擔沉重,對黨內諸多現象,憂心不已,於日記中多有反映,深感「黨內情形複雜,黨紀鬆弛,人自為謀,不相統屬」,(5月5日)藉由其日記所記,不僅可以揣度陳氏在這一年之心境轉折,亦可知除軍事之外,政府與蔣中正在政治上所面臨的困境,對於1949年大變局,能有更深一層的理解。

《陳布雷先生從政日記稿樣》自史政機構對外公開後,數十年來已廣為學者參閱,相關研究著作陸續出現。然《陳布雷先生從政日記稿樣》原意並非提供研究之用,閱讀上仍有不便。今民國歷史文化學社以該書為基礎,重予校對排印,公開出版,以期為民國史研究者提供重要參考資料。此不僅對國民政府、軍委會內部運作之研究、對蔣中正研究,以及民國史相關研究,均具重要意義。對陳布雷個人,其文字造詣深,忠勤任事,而生活淡泊,日記記事更給予後人諸多啟示。

(本文摘自:民國歷史文化學社所出版的《陳布雷日記》一書)